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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丞・雍门调・及其有关的问题


作者:陇菲       来源于:艺术起点

索丞・雍门调・及其有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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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刘《敦煌实录》中有关于著名弹筝高手索丞及其“雍门调”的记载。

文如下:

索丞,宗伯夷成,善鼓筝,悲歌能使喜者堕泪,改调易讴能使戚者起舞,时人号曰“雍门调”。

这则文字,后又被《十六国春秋》、《渊鉴类函》、陈《乐书》、《太平御览》、《记篆渊海》等书反复抄引。

《十六国春秋》、《渊鉴类函》本,一如上引文字。

《太平御览》、《记篆渊海》本中,“雍门调”又做“雍门周”。

1939年商务印书馆《辞源正续编合订本》之“雍门调”条,引《十六国春秋》本文字后加了如下的按语:

按:此借雍门周事以名其调也。

上海音乐学院音乐研究所编《音乐教学与科研》总第14号油印本刊布之金建民《古代筝史初探》一文也说:

索成,一作索丞,字伯夷。北魏人,筝技高超,尤能传神。“悲歌能使喜者堕泪,改调易讴能使戚者起舞。时人号曰雍门周”(刘《敦煌实录》)。

此文还附了如下的注文:

                雍门周:战国人,善鼓琴,曾使孟尝君(田文)涕泣悲哀。

看来,以往的论者,皆认“雍门调”为“雍门周”之讹;或认“雍门调”为“雍门周之调”。

本文以为:“雍门调”者,自有典故在,与“雍门周”并无关系。

所谓“雍门周”者,其典出自《说苑・善说篇》。

其文如下:

雍门子周,以琴见于孟尝君。孟尝君曰:“先生鼓琴亦能令文悲乎?”雍门子周曰:“臣何独能令足下悲哉。臣之所能令悲者,有先贵而后贱,先富而后贫者也。”孟尝君曰:“否!否!文固以为不然。”雍门子周曰:“然臣之所为足下悲者,事也。夫声敌帝而困秦者,君也;连五国之约而南面伐楚者,又君也。天下未尝无事,不纵则横。纵成则楚王,横成则秦帝。楚王、秦帝,必报仇于薛矣!夫以秦楚之强,而报仇于弱薛,譬之犹摩萧斧而伐朝菌也,必不留行矣。天下有识之士,无不为足下寒心酸鼻者,千秋万岁之后,庙堂必不血食矣!高台既以坏,曲池既以渐,坟墓既以下而青廷矣。婴儿竖子樵采薪荛者,踯躅其足而歌其上。众人见之,无不愀焉为足下悲之曰:‘夫以孟尝君尊贵,乃可使若此乎?’”于是孟尝君泫然,泣涕承睫而未殒。雍门子周引琴而鼓之,徐动宫徵,微挥羽角,切终而成曲。孟尝君涕浪增,欷而就之曰:“先生之鼓琴,令文若破国亡邑之人也。”(按:这则故事,又见桓谭《新论・琴道篇》。)

此正如《淮南鸿烈・缪称训》所说:

                雍门子以哭见,孟尝君涕流沾缨。

这,似乎可以用来印证《敦煌实录》中关于“悲歌能使喜者堕泪”之说。

但是,“肠断非关陇头水,泪下不为雍门琴”(李白《猛虎行》)。

当时敦煌人用以称号索丞所奏音曲之“雍门调”一语,其典并不自此出。

所谓“雍门调”者,原来是指传说中著名歌唱家韩娥在齐国雍门所咏唱的曲调一类。

其典出自《列子・汤问》。

其文如下:

        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而余音绕梁枥,三日不绝。左右以其人弗去。过逆旅,逆旅人辱之。韩娥因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还。复为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赂发之。故雍门之人至今善歌哭,仿娥之遗声。

此所谓“雍门调”者,才能贴切形容索丞所唱奏的音曲。

索丞“悲歌能使喜者堕泪”者,正如韩娥“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对,三日不食”;索丞“能使戚者起舞”者,恰似韩娥“曼声长歌,一里老幼喜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此“哀哭”与“长歌”之间的转换,正是《敦煌实录》所谓的“改调易讴”。

而“雍门子周”,则只见其使孟尝君“涕浪增,……若破国亡邑之人”;未见其“改调易讴”复使孟尝君“喜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

故,本文不从“雍门周”之说。

 

※                    ※                    ※                    ※

 

索丞,是当时敦煌善鼓琴的高手。

其“改调易讴”,是在“筝”上进行。

筝,是一种“急弦危柱”的弹弦乐器。

其“柱”,并非固定的“胶柱”,而是可移的“活柱”。

因其柱可移,故无须“解而更张”其弦,便可移柱变调,易讴而歌。

值得注意的是:筝之“活柱”的移动,最初有两个方向。

此正如高诱《淮南鸿烈解》所说:

        柱有前却。

《太平御览・卷第五百七十六・乐部十四》引蔡邕《月令》章句说:

                前其柱则清,

                却其柱则浊。

这里的“清”,是“前其柱”弦之张力增大,弦之音调升高之谓;这里的“浊”,是“却其柱”弦之张力减小,弦之音调降低之谓。

在上述两种不同方向的移柱手法中,后来常见的,是“前其柱则清”的一类。

筝柱“前其柱则清”的移动,又称作“上声促柱”(见《乐府诗集》所引之《古今乐录》文)。

东汉・侯瑾《筝赋》有言:

                急弦促柱,

                变调改曲。

此所谓“急弦促柱”,便是“变调改曲”的前提。

故,梁・玉台卿《咏筝》诗说:

                促调移轻柱。

更值得注意的是:筝之“促柱”,往往和“哀思”联系在一起。

如《古诗十九首・燕赵多佳人》便说:

        音响一何悲,

        弦急知柱促。

《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更明言:

            《上声歌》者,此因上声促柱得名。……如古歌辞所言:“哀思之音,不及中和。”

《乐府诗集》所收《上声歌》之一唱道:

                  郎作上声曲,

                  柱促使弦哀。

                  譬如秋风急,

                  触遇伤侬怀。

此“柱促使弦哀”的《上声歌》,在《乐府诗集》中又见有《促促词》的变体。

这所谓的《促促词》,也多是“哀思之音”。

如张籍《促促词》一开头便悲叹道:

                  促促复促促,

                  家贫夫妇欢不足。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种“柱促使弦哀”的情事,成了文人骚客咏筝的主题。

如:

                  抽弦促柱听秦筝,

                  无限秦人悲怨声。(唐・柳中庸《听筝》)

 

                  却倚缓弦歌别绪,

                  肠断移破秦筝柱。(宋・晏几道《蝶恋花》)

 

                  多景楼上弹神曲,

                  欲断哀弦再三促。(宋・苏东坡《甘露寺弹筝》)

从诸如此类的大量诗文中(为节省篇幅,此不具引),我们可以得到一个深刻的印象:在魏晋隋唐之后,“柱促使弦哀”,已经成为“秦筝”、“秦声”的显著特色。

其实,“柱促使弦哀”,原是在“雍门调”中便有的情事。

此“长歌”向“哀哭”的转换,在两汉《房中乐》中有“楚调生侧调”的说法。

此,正如《新唐书・乐志》所言:

楚调者,汉房中乐也;侧调者,生于楚调。

所谓“楚调”,文献上未见其详说。而所谓“侧调”,南宋作曲家姜白石则有言为之诠释:

        琴七弦散声具宫、商、角、徵、羽者为正弄,慢角、清商、宫调、慢宫、黄钟调是也;加变宫、变徵为散声者,曰侧弄,侧楚、侧蜀、侧商是也。

《宋史・乐志》也说:

    琴为古乐,所用者皆宫、商、角、徵、羽正音,故以五弦散声配之。其二变之声,唯用古清商,谓之侧弄,不入雅乐。

参照以上两则文献,并根据琴、筝的实际弦制音律,再验之以今日犹存的传统乐曲,本文以为:

        楚调者,在琴、筝之上,是以“徵、羽、宫、商、角”(5、6、1、2、3)为空弦散声的音曲;侧调者,是“上声促柱”,使原羽弦散声升高为“清羽”,原角弦散声升高为“清角”,以“徵、清羽、宫、商、清角”(5、↑b7、1、2、↑4)为空弦散声的音曲。(按:由于所谓的“清羽”(↑b7)和“清角”(↑4)乃是今日乐家所谓的“三度间音”,其音律介于真正的“清羽”和“变宫”、“清角”和“变徵”之间,故姜白石以当时的乐学术语“变宫”、“变徵”称之。)《新唐书・乐志》所谓“侧调者,生于楚调”的说法,正是指“侧调” ―― “徵、清羽、宫、商、清角”(5、↑b7、1、2、↑4) ―― 是由“楚调” ―― “徵、羽、宫、商、角”(5、6、1、2、3) ―― “上声促柱”而来。“楚调”和“侧调”的转换,在“秦筝”之上,看来原先是以“前其柱则清,却其柱则浊”的方法,调整“羽←→清羽”(6←→↑b7)、“角←→清角”(3←→↑4)之两弦散声而得以实现的。

    然此“前其柱则清,却其柱则浊”的方法,在变调改曲、易讴而歌的音乐实践中,颇有不便之处。

    所以,后来才有如同今日南音、潮乐秦筝“轻重三六”之术的发明。

        此所谓“轻三六”者,便是空弦散声之“羽、角”(6、3);此所谓“重三六”者,便是重按此 “羽、角”二弦而得的“清羽、清角”(↑b7、↑4)。

    此“重按”之法,效用和“促柱”相同。

    故,乐家仍以“促柱”之语称之。

    据魏晋隋唐之后无复再有“却其柱则浊”的说法,而一任“促柱”之语跋扈的史实分析,所谓“轻重三六”之间的转换,似乎已经不再以“移柱”的方法实现,而是以空弦散声和重按取音的转换来完成。

    此以空弦散声和重按取音的转换来完成之“轻重三六”变调改曲、易讴而歌之术的发明,当在汉魏之际。

 

※                    ※                    ※                    ※

 

    本文这里想要强调指出的是:

    在汉代被称作“楚调、侧调”之“长歌”与“哀哭”转换的“雍门调”,原是在楚声基础上而来的汉《房中乐》。

    此所谓“楚调、侧调”者,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因有河西陇右人士如北魏敦煌索丞之辈的传承,遂由楚汉之乐演变成为西秦(按:即秦地之西的甘肃)之声。

    白居易《秋夜听高调凉州》诗说:

                促柱张弦高吹调,

         一曲凉州入寥。

此所谓《凉州曲》,后又向西传至伊州等地。

唐《伊州》之乐,正是此类。

王建《宫词》之“侧商调里唱伊州,……玉箫改调筝柱移”的说法,正可为之佐证。

从左思《蜀都赋》中“起西音于促柱”一语分析,当三国之时,蜀地之人也已认此为西秦之音。

今南音、潮乐把运用“轻重三六”之术的古筝称之为“秦筝”者,正是保守着这个认识。

保守“楚调-侧调”特色之“西秦之声”,对许多地方戏种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昔先贤陈寅恪先生有言:

    唯此偏隅之地,保存汉代中原之文化学术,经历东汉末、西晋之大乱及北朝扰攘之长期,能不失坠,卒得辗转灌输,加入隋唐统一混合之文化,蔚然为独立之一源,继前启后,实吾国文化史之一大业。(《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今特以北魏敦煌弹筝高手索丞及其“雍门调”一例为之证说,并赞叹其先知先觉。

    最后还要特别说及的是:

    索丞所善之“长歌”与“哀哭”转换的“雍门调”,至今仍存于甘肃、西北一带。

今秦地之西的陇东道情、兰州鼓子有所谓“欢音”(“花音”)、“苦音”之说。(“秦腔”――原称“西秦腔”、“甘肃调”――亦然,眉户有所谓“软月”、“硬月”之说,川剧有所谓“甜平”、“苦平”之说,粤剧有所谓“平喉”、“苦喉”之说,也都是此类。)

    此所谓“欢音”者,正是“能使戚者起舞”之“楚调”的遗声;此所谓“苦音”者,正是“能使喜者堕泪”之“侧调”的遗声。

    唐人王建《宫词》有言:

        小管丁宁侧调愁。

河西陇右乐人将“柱促使弦哀”的“侧调”称之为“苦音”,便将其内涵揭示无遗。

此,正是河西陇右乐人于“雍门调”一类的音曲有深切体认而为之的事情。

(李贺《许公子郑姬歌》云:“长翻蜀纸卷《明君》,转角含悲破碧云。”其中的“转角含悲”,可能也是升高角音,以为清角,变“楚调”为“侧调”、变“欢音”为“哭音”的形容。)

 

 

附文:

说碧山词《齐天乐》之“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

兼与叶嘉莹先生商榷

 

 

近读加拿大籍华人学者叶嘉莹先生的大著《迦陵论词丛稿》中《碧山词析论》之文,对叶嘉莹先生将碧山词《齐天乐》中“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一语刊为“甚独抱清高,顿成凄楚”深窃以为非。

这个问题,牵扯到中国古代乐学、律学、乐史学等诸多方面,不大容易在篇幅短小的文章里单独把它说清。

故,今特附于前文之后,意欲在讨论“急弦促柱,变调改曲”的基础上,陈述管见于此,以就教于叶嘉莹先生。

王沂孙(碧山)之《齐天乐》词全文如下:

      一襟余恨宫魂断,年年翠阴庭树。乍咽凉柯,还移暗叶,重把离愁深诉。西窗过雨,怪瑶佩流    空,玉筝调柱。镜暗妆残,为谁娇鬓尚如许?

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病翼惊秋,枯形阅世,消得斜阳几度?余音更苦,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

叶嘉莹先生说:

此句的“清高”的“高”字,在诸选本中往往被刊作“清商”。初看起来,“清商”似正可与上一句之“余音”相承接,以描写音调之凄清。然而仔细一想,则“清商”却实在有许多不妥之处:其一是在谈到声音曲调之时,一般很少用“抱”字作动词,而此句则云“独抱”,似非指向外播散之声音而言者;其二若作“清商”仍指声音而言,则紧接着的下句之“凄楚”便也当指声音之凄楚而言,如此则“余音”以下,三句都连着写音调,便显得既相重复又相矛盾;所以比较之下似仍以作“清高”为胜。(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11月版地233-234页)

其实,叶嘉莹先生所谓的 “许多不妥之处”,皆因其未谙宋代音乐实际而生。

如按之以宋代音乐的实际,则碧山词《齐天乐》“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一语,并无任何不妥之处。

原来,宋代所谓“清商”者,是属于“楚调”系统的“正弄”(见前文所引之姜白石语)。

在宋人心目中,此正所谓雅正之声。

而所谓“凄楚”者,则是“生于楚调”之凄恻的“侧调”。

《文选・嵇康〈琴赋〉注》有言:

流楚,怨声也。

嵇康《啸赋》亦有言:

收激楚之哀荒。

此所谓“流楚”、“激楚”在“哀思之音,不及中和”之点上,正可与“凄楚”相当。

唐・薛逢《席上酬东川严中丞叙旧见赠》有言:

离歌正凄切,休更促危弦。

所谓“凄楚”、“激楚”、“流楚”者,当是对“上声促柱”(即碧山词中的“玉筝调柱”)之后,音调一变而凄切哀怨之楚声楚调的形容。

此所谓“凄楚”者,是“柱促使弦哀”之后,由“清商正弄”而生的“侧弄”。

而“侧弄”者,如《宋史・乐志》所说,则是“不入雅乐”的。

晓此,便知碧山《齐天乐》词上阕之“怪瑶佩流空,玉筝调柱”与下阕之“甚独抱清商,顿成凄楚”这前后呼应的两句中之“瑶佩”、“清商”,都是指金声玉振之的“雅正之声”;是为“蝉”所“独抱”,并择善固执,虽九死而无悔的理想之象征。

然而,“瑶佩”之声,仅“流空”于虚无;唯一可以“独抱”的“清商”之声,竟在匆遽之间,因“玉筝调柱”而“顿成凄楚”;此,正所谓“余音更苦”。

言“更苦”者,正是将“玉筝调柱”之后的“凄楚”与在此之前的“清商”作了比较。

如把“清商”刊作“清高”,不唯太过浅露,与整篇词品不合;且词中“玉筝调柱”、“顿成凄楚”、“余音更苦”数语,便都没有了着落。

碧山词《齐天乐》自“余音更苦”之下,先以“独抱清商”之语,象征喻示了“蝉”的高洁操守;又以“顿成凄楚”之语,道出了此清高之志节在无情命运的打击下所遭到的摧残;更接之以“谩想熏风”之语,对帝尧《南风之歌》所歌颂的“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的理想世界作徒然的追想。

此“清商”之“独抱”,“凄楚”之哀鸣,“南风”之“谩想”,“三句都连着写音调”,不但不显得“相重复又相矛盾”,反而更见其转折荡漾,更觉其韵致幽深。

读碧山词《齐天乐》至此,倾听其所发出的心声,则“清商”仅志在“独抱”而已失;“熏风”又只能“谩想”而未得;所充塞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的,便只有那“弦急知柱促”的“凄楚”悲声,且不绝于耳!

 

1984年12月26日撰成

兰州《敦煌学辑刊》1985年第1期(总第7期)第152-157页

 

北京《中国音乐学》2005年第1期第20页-22页转27页

署名:牛龙菲

2006年11月1日校订

2006年11月2日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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