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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来源于:中国艺术启蒙网
四、问 梅
问梅消息,是明清以来印家常拿来刻印的话。丁敬有一枚“问梅消息”印,是赠给画家李方膺的。印款说:“通州李方膺晴江工画梅,傲岸不羁,罢官寓金陵项氏园……有句云:‘写梅未必合时宜,莫怪花前落墨迟。触目横斜千万朵,赏心只有两三枝。’予爱其诗,为作数印寄之,聊赠一枝春意。”盎然的诗意在这枚“问梅消息”中荡漾,问梅乎,问人乎?
梅是中国诗人艺术家心目中的圣物。问梅,追寻的是人生命存在的意义。五代北宋以来,中国艺术多在梅的暗香疏影中浮动,其中包含着特别的“时间纠缠”。
(一)从亘古中跳出的嫩蕊
陈洪绶有《吟梅图》(图12),古色古香,一高士坐在长长石案前,紧锁眉头,双手合于胸前,做沉思状。案上放一张空纸,以铜如意压着,毛笔从笔架上抽出,砚台里的墨也已磨好,似乎好句已从胸中涌出。他对面坐着一位女子,当是高士的弟子,女子注视画面一侧的女仆;女仆手上举着花瓶,布满冰裂纹的古瓶里插着梅枝,白色的嫩蕊正绽放,似乎可以嗅到梅花的香气。在高古的世界里,两人作诗作画,各自吟出他们心中的梅。老莲借着梅白桃红,从时间的挣扎中跳出,从历史的负累中跳出。
老莲的名作《高隐图》(图13),作于国破之后,一些报国无门的文人,逃命山林,这里没有翳然清远的林下风流,却是寂寞的天空。一切都停止了,风不动,水不流,叶不飘,怪石上的清供,燃起了万年不灭的香烟,一卷没有打开的书卷,一盘没有终结的棋局。
画中令人印象极深的,是默然不语的世界里,童子事茶,轻扇炉火,炉火熊熊,而在万年枯石上,有一个显然被放大了的花瓶,花瓶中插着一枝梅花,枝上寥寥几朵白里透出幽绿颜色的嫩蕊,在坚硬的、冰冷的、森然可怖的荒山中毫无畏怯地绽放,一点嫩白,要点醒一个世界,带着万年的寂寞旋转。
(二)从热流中逸出的冷朵
陈洪绶的梅是嫩的,金农的梅却是瘦的。金农有题画梅诗道:“一枝梅插缺唇瓶,冷香透骨风棱棱,此时宜对尖头僧。”朋友厉鹗也谈到金农这种爱好:“折脚铛边残叶冷,缺唇瓶里瘦梅孤。”瓶是缺的,梅是瘦的,气氛是冷的,而人总是杳无踪迹。
这位“枯梅庵主”(金农之号),一生着意梅花,他的画中,常是几朵冷梅,点缀在历经千年万年的老根上。瘦梅冷朵,是他的风色。他的梅图常是这样:“雪比梅花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追求“冷冷落落”之韵,要“冒寒画出一枝梅”,把梅的逸气榨出来。他说,“砚水生冰墨半干,画梅须画晚来寒”,他要“画到十分寒满地”,才算满足。他一生似乎就是这样:“尚与梅花有良约,香粘瑶席嚼春冰。”他画着梅花,在咀嚼性灵的春冰,于凄寒中体验生命的丽景。
他赠一僧人寒梅,戏题诗道:“极瘦梅花,画里酸香香扑鼻。松下寄,寄到冷清清地。”他有《雪梅图》,题识道:“雀查查,忽地吹香到我家,一枝照眼,是雪是梅花?”他真的用梅花来映照自己的灵魂,那宇宙中的清澈。(图14)
这样的感觉,在陈道复(号白阳)的梅花中也能读到。不过与金农追求冷不同,白阳更在意清逸的感觉。白阳的梅,透出雪梦生香的清气。他有这样执着的念头:人生如幻,梅也如斯,但梅的清逸却是真实的、永在的。古梅残雪自吹香,他画梅,唯一的用意如李商隐诗所云,就在于“所得是沾衣”。他曾画一枝梅,别无长物,梅枝没有文人画习见的枯朽和粗粝,而是细细画来,含蓄而有骨力,数朵寒梅婉转横出,清逸绝尘。他有题梅诗云:“梅花得意先群芳,雪后追寻笑我忙。折取一枝悬竹杖,归来随路有清香。”他要伴着梅花的清香,走过人生的红尘路,这是他生命的支撑。枯梅雪巢,是心的安顿之所。
白阳曾有咏梅诗云:“两人花下酌,新月正西时。坐久香因减,谈深欢莫知。我生本倏忽,人事总差池。且自得萧散,穷通何用疑?”在雪梦生香的幻境中,他与友人把酒痛饮人生。似乎梅花的清气也加入他们的交谈中:梅花的清香浮动,是勉励;梅花的高风绝尘,又是解脱。他有诗云:“早梅花发傍南窗,村笛频吹未有腔。寄语不须容易落,且留香影照寒江。”不是外在的梅花,而是心灵中的梅花,它是不落的。
(三)将真性冰封起来的冻梅
文人艺术家咏梅,还有一种倾向,就是要将梅打造成铁石化身,他们似乎要将梅冷冻起来——岁月流淌,万化皆殊,而被冷冻的梅是确定的、不变的。咏梅人常说这里有一种“古意”,蕴藏着古道热肠。中国艺术中这“古梅”情结,如佛经上说那皱中不皱的真实,是人们所追寻的不坏真身。“山中古仙子,无言春寂寥”,古梅,将人间的真性冷冻起来,保留在寂寥中。明乎此,你就会理解《芥子园画谱》谈画梅“一要体古,屈曲多年。二要干怪,粗细盘旋。三要枝清,最戒连绵”等说法的思想因缘。
倪瓒说,这冻梅,是真性的故乡。他题友人柯九思的梅竹图说:“竹里梅花淡泊香,映空流水断人肠。春风夜月无踪迹,化鹤谁教返故乡。”在古梅的清气氤氲里,他骑着一只白鹤,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其题《墨梅》诗写道:“幽兰芳蕙相伯仲,江梅山矾难弟兄。室里上人初定起,静看明月写敷荣。”明月写敷荣,照亮他归家的路。
宋元以来,艺术家称古梅为铁佛。他们极力塑造梅花如铁的面目,表达人间的柔情。石涛一生作过数百首咏梅诗,他在金陵、在扬州,常于冬去春来之顷,携短筇,踏冰霜,去山林水涘中寻梅,这是他的精神之旅。他在梅花中发现了人间失落的真意,在铁石面目里体得那一份人间柔肠。其咏梅诗写道:
古花如见古遗民,谁遣花枝照古人。阅尽六朝无粉饰,支离残腊露天真。便从雪去还传信,才是春来即幻身。我欲将诗对明月,恐于清夜辄伤神。
前朝剩物根如铁,苔藓神明结老苍。铁佛有花真佛面,宝城无树对城隍。山隈风冷天难问,桥外波寒鸟一翔。搔首流连邗上路,生涯于此见微茫。
这位胜国遗民,在铁佛古梅中,发现一种不变的精神昭示。这梅花,照着古人,照着今人,它由历史的沧桑濯炼而出,在支离残腊——超越时间的境界里,露出生命的“天真”。他深感,自己在生涯路上流连蹉跎,有了这铁佛相伴,便有了“微茫”的希望,便不孤独。像担当《落梅》诗中所说:“才有春未半,不觉少清香。一点梢头月,都成地上霜。蹇驴空踯躅,驿使独彷徨。幸有孤山梦,犹存浅淡妆。”梅,就是艺术家的一点真朴心。
渐江,自号古梅衲子,似乎就是古梅的化身。因为他的影响,清初以来徽派艺术似乎都打上了古梅的烙印(如徽派盆景,就是以古梅见长)。查士标曾说:“墨梅自逃禅老人后数百年,唯渐和尚独续一灯,虽王元章犹逊其逸。”看渐江的梅画,的确能感到查士标所言不虚。
上海博物馆藏渐江《梅花茅屋图》,作于1659年,题诗一首:“茅屋禁寒昼不开,梅花消息早先回。幽人记得溪桥路,双屐还能踏雪来。”雪后初霁,天地同明,丛竹掩映,有茅屋数间,门前轩敞处,古梅老干斜斜,嫩枝如在雪中作舞。故宫博物院藏其《梅花树屋图》,也作于1659年,上题诗云:“雪余冻鸟守梅花,尔汝依栖似一家。可幸岁朝酬应简,汲将陶瓮缓煎茶。”寒禽、古梅、老屋,三者在清冷的世界里合为一体,这里包含着他的人生旨趣。真是冻鸟依冻树,将其不变的心包裹起来。
一年大雪,渐江正处行程中,舟车胶涩,无奈之下于一位陌生人家借宿,前后停留多日。这位姓苏的朋友待之如老友,临行时,渐江作一画册,作为报答。册中有一幅(图15),画老梅枯枝一段,老枝上发出一新枝,梅花嫩蕊灼然在目。雪后初霁的感觉,人间的冰雪精神,都弥漫在这千年铁干的嫩蕊中。查士标认为渐江梅作能体现出“以月照之偏自瘦,无人知处忽然香”的境界,验之信然。
结 语
万物都在阴阳气息中浮沉跌宕,都是时间过程中的存在,是“时间之物”。绚烂的红叶终究逃不过秋风的魔掌,后凋的菊花还是匿迹于寒冬里,凌霜傲雪的寒梅,在万萼春深的气息里,却没有了踪影。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坏”的,唯有一种东西可以不坏,那就是人不随时而变的金刚不坏的心灵。中国艺术家睹物而兴思,从“物哀”中度出,变“时间之物”为“忘时之物”,在短暂里程中引出绵长之怀,由脆弱存在中激发坚韧之心——“风回雨定芭蕉湿,一滴时时入昼禅”,他们在“漏”中听出了“不漏”的智慧。
(本文选摘自朱良志《四时之外》 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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