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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来源于:中国艺术启蒙网
二、玩 菊
《礼记·月令》说:“季秋之月,菊有黄华。”秋色美好,菊为之主。一种本来平常的花卉,在漫长的历史氤氲中,被赋予不平凡的内涵。《离骚》说:“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屈原以餐菊这一奇异的动作表达“内美”的理想。菊居寒而不衰,淡然自在,晚开晚谢,所谓菊者,花之隐逸者也,有“后先之志”,引发包括诗人艺术家在内的无数人追慕。菊花气息清逸,可食可饮,被视为长寿之花,古人有以菊“助彭祖之术”的说法,并认为菊花有药用价值,能疗人疾病。对于艺术家来说,它更能疗救人心灵的创伤——这萧瑟秋风中淡然的存在,向人传递信心的力量。
在中国,说到菊,总会想到陶渊明。菊,几乎是渊明的代符。众芳鲜妍,渊明独爱菊。“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归去来兮辞》),在渊明的思想中,松和菊具有同等意义。它们都是时间的标示物。松,古老而长存;菊开在深秋,众芳芜秽后,仍有金色的灿烂。但渊明乃至唐宋以来很多诗人艺术家,引入此“时间之物”,恰恰是为了表达超越时间的思考。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二十四诗品·典雅》)——淡然的菊,如同神示般的引领,将人们引出时间,使之淡去纠缠,进而忘怀所以,过不一样的人生。
渊明《九日闲居》是一首解道诗。其序云:“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诗云:
世短意恒多,斯人乐久生。日月依辰至,举俗爱其名。露凄暄风息,气澈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如何蓬庐士,空视时运倾!尘爵耻虚罍,寒华徒自荣。敛襟独闲谣,缅焉起深情。栖迟固多娱,淹留岂无成?
此诗与其著名的《形影神》三首思考的是同一问题,就是如何超越生命有限性。承认生命的有限性(包括肉体生命、精神生命)是其思想前提。重九之日,古来有赏菊、登高的习俗。“斯人乐久生”,两汉以来,帝王臣子、文人雅士,多有追求永恒的人,因此这个节日受到特别的重视。秋高气爽时,登高望远,心情为之阔朗。九为阳数,《周易》占用九六,九乃数之极者;重九,二九相合,故谓重阳,生之又生,有绵绵无尽之意。“举俗爱其名”,爱这个名称寓涵的“生之无尽”的念想。“世短意恒多”,短暂的人生,伴着永不消歇的永恒企慕,这大概是人生命的常态。渊明对《周易》有很深的研究,他知道,二九相合,谓之重阳,重阳是灿烂的节日,然而,盛极而衰,也是衰落的开始。九之又九,生生无尽,昭示的不是个体生命的永续,而是盛衰有时的天则。(图7)
在这样一个特别的日子,无酒可饮,摘下一朵菊(九华,重九之花,指菊),持于手中(服,持也),对着清澈的秋,吟着生命有限的忧伤和达观天下的畅然。诗中有三层意思:
第一,“寒华徒自荣”,这是渊明一生理想之结穴。一朵凄冷、萧瑟气氛中独自开放的花,没人欣赏它,它照样自开自落。这里有三个关键字:“自”,自有其“荣”,自有其生命的充满,在渊明的世界里,菊是“自性”之根上绽放的花。不受外在干扰,它的美,来自自发自生、自本自根的本源性力量,也就是说,它不是等待外在光芒来照耀。“徒”,徒然而无所获得,无所领取,高名没有它,羡慕的眼光跳过它,爱怜的情愫远离它,但它还是这样独自开放,“徒”强调它的非目的性。“荣”,兴盛,美貌,荣名。渊明认为,欣欣之态,倏忽而过。荣,就意味着不荣;开,就意味着落;存,就意味着不存。空花自落,不住外相,独求本真,才是“寒华徒自荣”的真正“荣”处。《老子》所谓“虽有荣观,燕处超然”是也。
另外,渊明的“徒”,除了无目的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非道德。人们谈菊,常常将其作为道德的比附,以为隐逸之象征:菊开在秋日,甘为人后,幽淡的小花,没有绚烂的颜色,不显不露,含蓄蕴藉。从这种约束性方面去理解,究竟还是一种知识活动。然而渊明心中的菊,没有约束,只开本分的花。
第二,“菊为制颓龄”。生命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疾速向着衰朽方向行进的过程,萧瑟和衰落是生命的必然终点。人生如此,他手上的这朵菊也是如此。生之有尽,不要背负追求无限的沉重包袱;如这朵淡然的菊,自开自落,“空视”时世的运转,不知什么是长,什么是短。举世都爱“重九”,九而重九,久而久之(人们以“九九”谐“久久”),长生久视,爱肉体生命的长久,爱名声的延传,爱那些宏大的叙述,到头来,都是萧瑟。
菊告诉人们的是“存,就意味着不存”的道理。渊明玩菊,玩的是荡去永恒的智慧。他宁愿像一丛开在篱笆墙边的野菊,爱它,与它同呼吸,与世界的气息同在,这或许就是他所追求的永恒,一种没有永恒的永恒感。菊,在他这里代表世界的本然生命逻辑,他要依照这样的逻辑而存在。
第三,“淹留岂无成”。人生“栖迟”“淹留”,是客,是寄。生命是一段短暂的旅程。然而,清风明月,秋菊寒芬,自有“多娱”——无尽的快乐,自有“大成”——当下即圆满。渊明的生存哲学,是为了寻回那失落的生命“饱满”(他的“一生”概念,其实就是饱满),享受此生的美好。《饮酒二十首》其八咏菊:“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菊是忘忧之物、忘时之物,更是劝进生命之物。“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啸傲此生,护持生命尊严,畅游生命乐趣,实现人生价值,这是他从淡逸的菊中得到的启发。
这样的思想,在徐渭那里得到进一步推阐。徐渭的《菊赋》,真是一篇妙文,通过菊的描绘,思考传统艺术思想中一些关键问题:
第一,人们爱菊,是爱“我”眼中的菊,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而徐渭认为,菊“自尔时节”,万物都有“自性”,不因人的意识而改变。他说:“当夫青阳发生,桃李盛花,名园如霰,上国如霞,嘤好鸟其载鸣,将何物之不化,胡尔类之自矜,乃偃伏其萌芽。迨寒气之始肃,日驰骛乎南陆,云惨淡而无光,野何萌而不缩,尔乃自耀其孤标,眇贱同而贵独。谓所性之若斯兮,或未必其尽然,夜不可以为夙兮,晨不可以为昏,苟荣悴之有时,奚尔类之能专?”菊花顺着自然的节奏,春天来了发芽生长,沐浴日光雨露,秋天到了开花衰落,自尔时节,乃“性之若斯”,就像黑夜不能为白天,早晨不会是黄昏,都是“性”之使然。任“性”而往,生命就会有宁定之力。
赋中云:“谁乎谁乎,芒芴曷常?春至丽日,秋临抗霜,彼亦何热,此亦何凉?惟付与之是听,非知计之可详。”人对于菊花,乃至大千世界之物,应该“付与之是听”——去谛听世界的声音,体验它的自然节奏,而不是“知计之可详”——根据人知识的、功利的目光,去分别它。
第二,人们爱菊,常常说去“赏菊”,欣赏菊的色、香、形,欣赏菊的美,菊是对象化的存在,获得了被“赏”的机会。而徐渭此赋说菊花不因人而芳的道理。赋中云:“岂无人而不芳,亦胡庸以采佩。”如同倪瓒题兰诗所云,“兰生幽谷中,倒影还自照。无人作妍暖,春风发微笑”,花卉,并不因人的欣赏而具有意义,美丑是人知识的标准,以这样的标准去决定好恶、取舍,是带给人心灵惑乱的根源。
赋中有一段略设针砭,描绘文士赏菊的样子:秋日盛荣时,“彼主人兮谁子,怀高廓兮心贞,秉圭璋之洁白,树文学之干旌。则有幽人处士,墨卿逸史,候节序之高朗,知寒燠之迅驶,弭盖于门,肃队而至,或移觞而就筵,赋篇章而未已。尔则不以物惊,不以物喜,挺危朵而愈劲,舒正色而不媚,匪铅华以事人,多君子之枉戾,岂无人而不芳,亦胡庸以采佩。”文人雅士煞有介事地赏菊,根据时间的“节序”、根据人的美丑标准,去观菊,说菊花开谢的先后,说此菊和彼菊的差异,说高下尊卑的区隔。其实,菊花自在开放,不因“媚时”“事人”而改变,它有自己的“正色”,文士的“正色”又何在?
第三,人们爱菊,多半是由于“比德”的原因。在一个道德至上的国度,“物可以比君子之德”,常成为人们泛爱外物的出发点。香花异卉,因附和人的道德期许而得到重视。如说菊花是冷逸之主,所谓菊乃“花之隐逸者也”,隐逸的人最喜菊。徐渭说,“彼亦何热,此亦何凉”,凉热是人情感的赋予。又如人们说,菊花秋后开放,不附春荣。徐渭说:“将推之而不后,抑挽之而不前,彼苍厚尔以迟莫,又何辞于末年。纷后先亦何心兮,避桃李之盛时……”菊花并没有这种甘居人后的想法。再比如,人们常说菊有坚贞之志,有“不衰”气质,所谓“抗素秋而挺茂兮,终焉保其不衰”。徐渭认为,这都是妄念:“至乃微霜袭宇,惊飙振帷,萼绀紫而不起,叶比次而下垂,阒闲宇兮无人,恍星月之悬辉……”菊花照样在秋风中凋零,哪里有永不衰落的道理。
在徐渭看来,人们对待菊,乃至世界中的一切,应该放下知识的计量、情感的弃取、德行的比附,而与菊,与这世界同在,归复生命的本色,享受世界的至美。徐渭以一篇不同寻常的《菊赋》,来“抒忱”——表露他的人生哲学,所谈的是崇尚自然本色的人生哲学,敷衍他“自尔时节”的思想,摒弃“逐时”的俗念,以超越时间、世俗,建立一种与大化流衍同在的生命存在模式。
徐渭在《牡丹赋》中也说:“此皆不以物而以己,吐其丑而茹其美,畔援歆羡,与世人之想成者等耳。若渭则想亦不加,赏亦不鄙,我之视花,如花视我,知曰牡丹而已。忽移瞩于他园,都不记其婀娜,籍纷纷以纭纭,其何施而不可。”
我之视花,如花之视我,一任其真,一任其自然而已,所谓“自是白头饶野兴,翻怜黄菊亦多情”,我与菊,与这世界,有情都在萧散间,这也是渊明所开出的“菊为制颓龄”妙方的内在立足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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