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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来源于:家长学院
史铁生先生最近出本新书,叫《对话练习》。我有学文字学的经历,所以特别爱咬文嚼字和望文生义。看见一本书或一篇文,劈头先从书名或文题的字面往内容方面做联想。有些名或题与内容之间的联系超越常规,不容易联及。比如周梅森的小说《中国制造》,初出炉时我就疑问《中国制造》造什么,至今没有见有谁(评论家和作者)回答。我自己的回答则是,《中国制造》实际上是周梅森氏为有中国特色的腐败现象盖上一个“中国制造”的火印。史铁生的《对话练习》的书名与内容之联系也在超越常规之列。我基本上翻阅了完全书,可似乎并没有弄清“对话”的另一造是谁--史氏自己当然是一造,又何以称为“练习”。
在他这本前无序言、后无跋语的书里,“对话”的着落成了我的心病。书里有书信,有悼亡,有忆旧,诸如此类有“对话”痕迹的篇章是很多的,想让“对话”一词平庸地着陆并不难。可能是我刻意求深,或者我觉得作者应该刻意求深,不会如此平庸地选择“对话”这个词的这个意义,机械地、一望可知地放在这里。那么在这部36万字的文集里,史铁生氏对话的另一造是谁?他在与谁像交互的潜流一样持续不断地进行着沟通?在再三阅读《我与地坛》时,这个对话者终于浮出海面--他就是上帝,是神灵,是命运,是一个不可知的绝对力量。无论人在哪里、心在何处,也不论在说着什么、写着什么,史氏都会三句话不离本行地抓上帝入题;或者也可以说,这不可知的绝对力量像蛇魔一样时时盘踞在他心灵的深海,随时都会浮出海面,以不可阻挡之势进入思维,进入话语。对话者有了,“练习”也就不是问题了,而“对话练习”合起来则就是试着说出某种神秘的天意之谓也。
就在我敲出上面所提到的“神灵”二字时,用“神明”还是用“神灵”,我犹豫了几秒钟,最后选择用后者。不是我擅做主张,而是根据极速扫描留存在我大脑里史铁生的作品。他好像不爱用这两个词,在该用这些词的地方他用“天神”。他避开了“明”和“灵”,我想这说明他不愿直面神究竟明不明或灵不灵这样的问题。我之所以选择用“神灵”,或许更近史氏本意--神无论明不明,肯定是灵的,他承认这一点。“天神”在我看来偏于横暴,我不愿用;“神明”明吗?史铁生不愿回答。
史铁生先生是在活蹦乱跳生机正蓬勃的20岁上遭遇截瘫,经历过求死而不得的练狱之后才动笔写作的。他有着比目前任何一个名熟脸熟的作家更多的冥思。基督教徒有言:“无奈求神。”蒙受上帝寡恩的人们偏偏精神上更离不开上帝。这是上帝乐此不疲做一个坏上帝的理由。阅读史铁生的单篇作品,你可能发现不了作者与上帝稠密的交流。一旦众多的篇章结集在一起,他与上帝非同寻常的“走动”就格外分明地突现出来了。我没有做严禁的统计,我只是感觉,起码有八成的文章里他提到上帝或命运之类,有时是自言自语,有时是自问自答,有时是默语心言……上帝有时被稠密地运用得如同辫蒜。
掩卷回味,史铁生几乎无时不在思索,而思索的内容就是上帝是神灵是命运,因而也就是关于死关于天堂关于地狱关于生命关于人生的大话题。这本书封面上作者的照片是微微笑着的,可是他在30 多万字里面几乎让人回想不到他在什么时候是笑脸。人在思索的时候是凝重的,是要皱眉头的——所以所谓思就是苦思(音乐学里有“乐思”一词,那是指音乐的思想,而不是指快乐的思),何况史氏又是这样一位高残的思索者。他的名篇《我与地坛》,是在15年内几乎天天开轮椅出没于地坛废园之后写成的。他说他在地坛的每一棵树前停留过,我想他也在每一棵树前冥想过--他在这篇文里许多处提及上帝。在地坛里,他的精气神与超自然的力量同时到场,纠结在一起,氤氲成一团,仿佛有天线接着天,有地线接着地。研究生命哲学的学生,尤其需要好好读读这本书,完全可以以这本书做资料做一篇价值不菲的学位论文。
地坛虽然属于名胜古迹系列,可是《我与地坛》这篇文章,没有听说谁把它当成游记。对,史铁生的这36万字里没有游记!这说起来可能有些悲哀,可是如果把因高残的痛苦撇开不计的话,我看这个“没有”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个“没有”未始不是一种“有”,或者说恰恰是这个“没有”成全了一个“有”。那些到处游山玩水的长腿作家,个个都写下数量不等的见物不见人的所谓游记,可是他们没有谁像史铁生这样频繁刻骨地叩问心灵。缺少山水游记,心灵的游记补上来了,它的文本的品种意义无与伦比。生物进化论有言,用进废退,功能代偿,史铁生的足迹不便走得很远,可是他的思路则探伸到了心灵的每一个角落和大脑每一根毛细血管的尽头。
这是个不得已的选择。罪让史铁生受了,而人们却可以借他这个受难者领略人类特殊的精神历程,这个罪没有白受,受得有报偿。如果说有上帝,史铁生先生的这一场人生,也许恰恰是比我们这些好胳膊好腿的人更得着上帝重用的明证。中国乡村基督徒有一段圣歌唱道:“谁在世上受过苦,谁(就是)在耶稣面前立过功。受过苦来立过功,封上又加封。有为父(指天父)赐我一匹白龙战马,又赐给我一根令箭拿在手中。骑白马跨令箭走遍天下,骑白马跨令箭实在威风。”骑马挎箭摆威风的乡村级理想结局虽然落入可笑的俗套,可是此生受苦即来世立功的信念的确可以让一些人解脱,让一些人从容(精神鸦片乎)。至于史铁生先生,他今生遭受的苦难在现世就得到了绝大的报偿,那就是他写下的独具一格的文本。如果有来世,如果上帝另有犒赏,无论多大,我不害红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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