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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之际的魏阉小说|语文文学常识


作者:佚名       来源于:家长学院

明清之际时事小说第一批令人瞩目的成果,是抨击魏忠贤擅权乱政的系列小说。

宦官干政是中国封建社会特有现象,几乎无代无之,其中又以明代的阉祸最烈。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奄宦上》云:“奄宦之祸,历汉、唐、宋而相寻无已,然未有若有明之为烈也。汉、唐、宋有干与朝政之奄宦,无奉行奄宦之朝政。……汉、唐、宋之奄宦,乘人主之昏而后可以得志;有明则格局已定,牵挽相维,以毅宗之哲王,始而疑之,终不能舍之,卒之临死而不能与廷臣一见,其祸未有若是之烈也!”《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叙武宗宠任阉人刘瑾等人,号为“八党”,斥逐阁老刘健,杀忠直内臣王岳,王守仁疏救言不宜任用阉人的戴铣,遂触刘瑾之怒,下狱廷杖四十,谪贵州龙场驿驿丞,对宦官之恶已经作了沉痛的控诉。

魏忠贤则是明代阉祸的巅峰。他除了擅权干政,又复扰民害民,尤为世人所切齿。《明史》卷二十三载:天启七年(1627)八月甲寅,熹宗崩;丁巳,崇祯即位;十一月甲子,安置魏忠贤于凤阳;己巳,魏忠贤缢死;十二月,魏良卿、客氏子侯国兴伏诛;崇祯元年(1628)正月丙戌,戮魏忠贤及其党崔呈秀尸;六月,削魏忠贤党冯铨、魏广微籍;壬寅,许显纯伏诛;崇祯二年(1629)正月丁丑,定逆案,自崔呈秀以下凡六等。魏忠贤横行朝野六七年,一朝垮台,人心大快,举天同庆,一批暴露其滔天罪恶的小说竞相问世,形成一股颇为壮观的创作潮流。最早问世的有《警世阴阳梦》十卷四十回,题“长安道人国清编次”,崇祯元年刊本,序署“戊辰六月砚山樵元九题于独醒轩”;又有《峥霄馆评定新镌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八卷四十回,题“吴越草莽臣撰”,崇祯元年精刊本,凡例之二曰:“是书自春徂秋,历三时而成”,则成书于崇祯元年之秋。崇祯元年上半年的政治形势,充满着不确定的因素。此时忠贤虽死,但“馀焰末息,羽翼未收”,关于魏阉的“逆案”(政治上的最后结论)还没有作出;而从日后“定案”、“翻案”的反复看,个中的派性斗争是异常激烈的。《阴阳梦》、《斥奸书》的作者似乎不曾顾虑时局的复杂性,仅用了创纪录的半年时间,就写成并出版了这两部时事小说,这不光需要相当的艺术激情,而且也需要相当的政治勇气。

《阴阳梦》内封题识云:“长安道人与魏监微时莫逆,忠贤既贵,曾规劝之,不从。六年受用,转头万事皆空,是云阳梦;及既服天刑,道人复梦游阴司,见诸奸党受地狱之苦,是云阴梦。”若从字面上理解,“长安道人国清”当是本书作者。但书中又明明告诉说,“长安道人”是小说中的人物。他在第八回登场,适逢魏进忠(魏忠贤原名)乞讨,为饭店主人辱骂,冷眼瞧见魏花子身段雄伟,岂常落于人后,遂进前劝解,赠金周济,并和他结为生死之交。第二十七回叙他知魏忠贤恶盈贯满,杀戮过度,趁生日时来点醒他。魏忠贤死后,道人梦游阴司,都天大王杨涟分付他传说业报因果,仙翁缪昌期又赠他“广长舌”。他出梦之后便捉笔构思,写成这部《阴阳梦》。可见,“长安道人”纯是虚拟的人物,如果把他定为作者,岂非同将“石兄”看作《红楼梦》作者一样荒唐吗?从种种迹象看,本书作者当是作序的“砚山樵”。据《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砚山“在福建建阳县东北三十五里,山有石端平若案,有微黑点,隐隐若砚,旧名夫子案山”。建阳是著名的刻书业中心,《阴阳梦》能较快地刊刻出版,与此颇有关系。作者自称“砚山樵”,大约是一位没有功名的村夫子,这在书中可找到若干侧证:1、作者对北方地理似不尽了了,第二回写“魏进忠、李贞、刘嵎从涿州一径往北京城来,行到武清地面,日色衔山,投宿旅店”。北京在涿州东北约60公里,由涿州进京,决不会走到直东偏南100公里处的武清;同回写何旺从保定公干回来路过武清,也是不明地理之故;第八回写魏进忠在涿州净身,再次进京,走到临清地方,临清在涿州正南300公里,进京而走到临清更是南辕北辙。可证作者确是南方人,也许从来没有到过河北。2、作者于朝中大事往往搞错,如第一回写魏进忠与李贞结交,此李贞当即史上的李永贞,小说改易人名,原无不可;但到了第二十七回,忽然冒出一句:“有个李太监叫做李永贞,先发言道……”,将李永贞说成与魏阉帮凶李贞不同的另一人,显然是无知造成的。第十九回写魏忠贤擅立内操,李贞恐人说抗违祖制,魏忠贤变脸道:“如今那个敢来说咱,他不要性命的!难道又生出一个杨涟来?”从行文看,杨涟其时已死,而第十四回杨涟上魏忠贤二十四罪,第二十二款就是“故违祖制,擅立内操”。据史载,设立内操在天启二年(1622)春,杨涟上二十四罪在天启四年(1624)六月,杀杨涟在天启五年(1625)六月,作者将时序颠倒,致使事理扞格。砚山樵之序结末云:“今而后,华胥子可蘧然高枕矣。”华胥一典,出《列子·黄帝》篇,《阴阳梦》引首谓人生世间是场大梦,第一梦便是轩辕皇帝的“华胥梦”:“华胥国的人无贵无贱,无谄无谤,一味浑厚平等温良。黄帝觉来,忻然自得,天下大治,就如那华胥国一般。”小说结末写长安道人阴司出梦,亦觉天下大治,故序以“华胥子”称之。长安道人之名本为陶玄,而书题“长安道人国清编次”,书末署“长安道人国泰终南山广长庄书”,“国清”喻国家清明,“国泰”喻国家安泰,均属寓言。倒是砚山樵之“独醒轩”,有“诸人皆在梦中,唯我一人独醒,故能作此阴阳二梦以警世人”语,实为作者之声口。

“砚山樵”的生平经历,决定他写作《阴阳梦》主要的依据是社会传闻。孙楷第先生以为是“多里巷琐语,无关文献”&<60;[1]。其实对小说创作来说,“多里巷琐语”并不一定是缺点。问题在于传闻琐语的采用,能否与史料的取舍抑扬有机结合,并同作者欲言之“志”有机地结合起来。《阴阳梦》从最贴近的距离,传达出民众在魏阉暴政下痛苦呻吟的心声,在那“九原之鬼夜哭,六月之霜昼飞,漫漫荡荡宇宙,结成凄凄惨惨长夜不旦之乾坤”里,“人钳舌,路重足,小儿止啼,五六年来恍入幽冥道中,使人生几不知有何生趣”,说得真是再沉痛不过了;而“那时北京城里说了一个‘魏’字,拿去一瓜槌便打死了”,正是“人钳口,路重足”的最好注脚。小说写魏忠贤出巡大同府,“俨然是天子行事,搅得地方上官民人等,一个个坐卧不安,搜刮钱粮,食费廪给,弄得那民穷财尽,百姓吞声含怨”。《阴阳梦》又是最早为与魏阉英勇抗争的杨涟、周顺昌和苏州市民英雄立传的纪实性作品,它生动真实地昭示:面对恶势力的淫威,总有一批铮铮铁汉挺身而出,他们不愧是我们民族的脊梁。

从文学的角度看,砚山樵谓“长安道人知忠贤颠末,详志其可羞、可鄙、司畏、可恨、可痛、可怜情事,演作阴阳二梦”;而《阳梦》从情节和笔法上又可分为两部分:卷一至卷三为第一部分,叙魏忠贤微时可羞、可鄙的情事;卷四至卷八为第二部分,叙魏忠贤发迹后可畏、可恨的情事。

《阴阳》第一部分三卷十一回,占《阳梦》的38%,比《阴梦》篇幅还长,写的是一个无赖子的经历。通过涿州聚党、京都充役、樗蒲赛色、青楼竞赏等,刻画了魏忠贤微贱时奸诈、贪赌、好色、没信行的恶德。但作者并没有对魏忠贤作脸谱化的处理,而是突出了他破落户“会顽耍、会诌趣”的秉性,抓住“吹弹歌舞绝伦”的特点来组织情节。起先,他与褫夺了青巾的秀才李贞相好,肆中饮酒时巴结道:“待咱唱一支情词,奉李爷酒何如?”口里唱曲,悠悠扬扬,引得武弁刘嵎的喝采,三人意气相投,遂相结交,这是第一节;而后同往京师,旅店中有人唱曲,“魏进忠听得,便技痒起来,心里道:‘我的本领高似他几分,这里不卖弄,那里去卖弄噗!’”也弹唱起来。唱曲的是何内相家人何旺,被魏进忠扫了兴,发作起来。恰是不打不相识,后来反得何旺之力,进京都做了礼部长班,这是第二节;魏进忠胡行乱法,诈骗得一千两银子,又被赌棍以名妓兰生做讹骗去,不想兰生倒真心爱上了进忠,闻知进忠恋上月仙,生了气,进忠便“改腔改字”唱了一只《挂枝儿》,引得兰生“十二分恼都化做水”了,这是第三节;魏进忠京中呆不住,便将破伞紫竹柄开管箫儿,一路或吹或唱,游到涿州,后来索性净了身,投花子太监入伙,颇得头头萨辣虎鲍宁的欢心,这是第四节;殷内相闻之,留在宅内弹唱,遂把“教师魏进忠”的名头传扬出去,何内相来访,将其请到私宅与李贞、刘嵎重逢,扶持进忠进了内官监,这是第五节。通过弹吹唱曲这一细节,勾画出无赖子魏忠贤的升沉荣辱史,颇可见作者之匠心。魏忠贤本极微贱之人,偶有机缘,小有得志,便露出奸诈、薄悻的本性,预示着今后弄权的因子,已深深潜藏在骨髓之中。但魏忠贤的落魄潜踪,虽说是作孽自受,却也颇能感出社会黑暗,世态炎凉。小说还描画出魏进忠性格乖巧伶俐的一面。如净身后再次进京,见开酒馆卖水的人因身子不快,挑不功,便主动上前替他挑水,盘算道:“京师的钱,一分银子总得六个,倒有—钱多一日,十日就是一两,一个月就是三两了,好过日子的。”须知魏进忠是“原自轩轩昂昂做过的人”,手头上攥过上千两银子,如今竟“肯做这下贱事”,还能说出“这还是个生意,自食其力的,胜过那花子万倍”的话。魏忠贤是坏人,但首先是人,他的升沉荣辱及与此相应的悲喜哀戚,都具备了审美的意趣。

进到《阳梦》的第二部分,作者陡然换了一副笔墨,乖巧伶俐的无赖子魏进忠不见了,代之而起的却是愚蠢无能、全无主张的魏忠贤。微贱之时的魏忠贤,对李贞、刘嵎尚且能做到既见貌辨色,而又保持傲气;得圣上恩宠的魏忠贤,却非但没有“一朝聊得志,便可妄为时”,反要事事依赖李、刘,“就是泥塑木雕的傀儡,只凭这两个提线索”了。崔呈秀投靠魏忠贤时,第一个印象竟是:“老魏原是个蠢人,尽可侮弄他的”。同样,前一部分丝丝入扣的生动情节也不见了,通篇皆是魏忠贤篡权乱政阴谋的图解,说他“一步步要学那篡汉的王莽、曹操行事,弄权的赵高、董卓行径”,并按臆想的模式对他的奸谋进行了“揭露”:

第一步:计杀王安,结好客氏。太监王安为三朝老臣,对魏忠贤常要查究,成了他招权纳贿的最大障碍。魏忠贤一朝得志,首要之务就是除去这一心腹之疾。时熹宗乳媪客氏封奉圣夫人,威福日盛,与王安身边的小内相甚是亲爱。魏忠贤遣人刺杀小内相,反诬系王安所为,既借此杀了王安,又结奸了客氏,可谓一箭双雕。但作者不了解宫廷内幕,对魏客纠葛的传闻知之甚少,故不曾铺衍出委婉曲折的故事。

第二步:清除外廷,诬害忠良。魏忠贤因朋奸窃柄,受到外廷诸官的论劾,便放出辣手,先将左光斗、杨涟、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锻炼成狱,又将缪昌期、李应升、周顺昌、周宗建、黄尊素、周起元擒拿解京,先后迫害至死,扬州太守刘铎等更因文字得罪。史载,杨涟劾魏忠贤在天启四年(1624)六月,杀杨涟、左光斗等在天启五年(1625)三月,逮缪昌期、周顺昌等在天启六年(1626)二月,杀刘铎在天启六年七月,小说都集中到一起,提到前头来写了。

第三步:肆毒宫闱,杀害妃嫔。魏忠、客氏恐宫中宠幸多了,分去权柄,便谮杀裕妃、成妃,又陷害皇亲张国纪、李承恩。史载,逼害裕妃、成妃在天启三年(1623),参罢张国纪亦在天启三年,李承恩大辟则在天启五年(1625)。其事多在“清除外廷”之前,为了迁就由外廷到内廷的格局,小说方作了改动。

第四步:擅立内操,布置外镇。魏忠贤异谋辄起,设立内操,训练精兵三千,图谋作乱;又布置外御,各边各镇都派太监镇守。史载,立内操为天启二年(1622)事,设各边镇监军内臣则在天启六年(1626)三月。立内操不是什么兴兵叛乱的准备,将内操与外镇扯到一起,更是主观的捏合。

第五步:走马戏舟,暗害皇帝。魏忠贤以为内外设伏停当,便御前走马,戏舟海子,欲害皇帝。走马、戏舟事,正史不载,《阴阳梦》将此当作“图叛”阴谋的最后步骤,纯是主观的颠倒。

在《阳梦》最核心的部分,之所以出现令人扫兴的变异,除了史料掌握得不充分之外,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作者的观念。作者以为只要拈出“图叛逆”这顶大帽子,就足以将魏忠贤彻底否定。其实,非但不能揭示魏忠贤的罪恶本质,反而把本来可以挖掘得更深的东西淡化了,甚至不免落入自己设下的陷阱之中:宦官与皇帝本是相互依附的,用《明史·宦官传》话说,宦官不过是“逞其智巧,逢君作恶”而已。没有“天启爷”的宠任,无赖子魏忠贤就永远只能是无赖子,决不可能一跃而为九千岁的“厂臣”。魏忠贤“御前走马”惊了圣驾,虽属不赦之罪,终究与“图叛”有别;至若说魏忠贤乘日色将暮,指使亲近太监“戏舟海子”,将圣驾挤落水中,就更没有道理了。作者根本没有考虑到:魏忠贤尽可愚弄君王,却不可能产生“乘间下手”取而代之的念头。如果皇上真的被淹死了,魏忠贤又将何为?

《阴梦》部分则写魏忠贤“可痛、可怜情事”,与《阳梦》“卷数衔接,回数则自为起讫;似一书,非一书”&<60;[2]&<60;。叙的是长安道人看魏忠贤戮尸凌迟之后,忽有都天大王杨涟派鬼卒押其遍游十八重地狱,且观看杨涟、左光斗会集忠魂勘问魏党的情况。作者不能解释何以魏忠贤一个人,“欲以蝘蜓而撼铁柱,欲以燕雀而学鹏飞,遂致杀气弥天,忠魂涂地,九原之鬼夜哭,六月之霜昼飞,漫漫荡荡宇宙,结成凄凄惨惨长夜不旦之乾坤”的根源,也找不到从根本上消弭祸患的妙方,只好把一切归之于缥缈的梦境,并企图以“梦中说梦”的业报,去警告“彼似忠贤者”知惧改悔,用心可谓良苦。但轮回终究是虚妄而软弱的,要以此阻止恶的产生,更是纯粹的空想。

吴越草莽臣的写作态度,与砚山樵完全不同。他的最大特点是重视文献资料,《凡例》二自称:“阅过邸报,自万历四十八年至崇祯元年,不下丈许,且朝野之史,如《正续清朝》、《圣政两集》、《太平洪业》、《三朝要典》、《钦颁爰书》、《玉镜新谭》凡数十种,一本之见闻,非敢妄意点缀,以坠绮语之戒。”在掌握材料的基础上,又颇着意于剪裁布局。《凡例》一云:“是书纪自忠贤生长之时,而终于忠贤结案之日,其间纪各有序,事名有论,宜详者详,略者略,盖将位一代之耳目,非炫一时之听闻。”全书四十回,每回以事系年:第一回叙忠贤少时事,第二回叙万历十六、七年事,第三回叙泰昌元年事,第四回叙天启元年事,第五回叙天启二年事,第六回叙天启三年事,第七至十回叙天启四年事,第十一至十四回叙天启五年事,第十五至二十五回叙天启六年事,第二十六至三十九回叙天启七年事,第四十回叙崇祯元年事,纪年准确,绝无差错。这种严格忠史实的写法,是正统史家所提倡的和认可的,也是谨慎派历史小说所恪守的和遵循的。他的毛病在于过分拘泥史实,决然绝然地排斥艺术虚构。仿佛是有意要和《阴阳梦》唱对台戏,《凡例》三明白宣言:“是书动关政务,事系章疏,故不学《水浒》之组织世态,不效《西游》之布置幻景,不习《金瓶梅》之闺情,不祖《三国》诸志之机诈。”他发誓要与之划清界限的几条,都是《阴阳梦》所做过的。如魏忠贤登场时,说他:“是一个浮浪的破落户,没信行的人。专奸帮闲,引诱良家子弟。自小不成家业,单学得些游荡本事,吹弹歌舞绝伦,又好走马射箭,蹴球着棋。若问文书,一字不识。这些里中少年,爱他会顽耍,会谄趣,个个喜欢他的。常在涿州泰山神祠游玩歇息,结成一党,荒淫无度。这些都是干隔涝汉子,无籍之徒。”与《水浒传》叙高俅的文字如出一辙,不是“效”&<60;《水浒》之“组织世态”吗?魏进忠登场不久,就与李贞、刘嵎立誓,“三人愿为生死之交,荣枯得失,事同一人,永无一心”,这不是“祖《三国》诸志之机诈”么?魏进忠对妓女兰生之怜香惜玉,可视为“习《金瓶梅》之闺情”;三次觅死,得金甲神与井泉童子显化,亦可算“效《西游记》之布置幻景”。《斥奸书》拒绝借鉴前人的经验,自愿置于正史附庸的地位,便丧失了成为审美对象的品格。

《斥奸书》与《阴阳梦》的不同取向,是“正史”与“稗史”传统在时事小说创作中的体现。而从发展趋势看,却是放任派逐渐赢得上风。崇祯年间西湖义士的《皇明中兴圣烈传》五卷四十八回,也是写魏阉的时事小说。此书有绣像十幅,其中三幅取自《警世通言》,“械系忠良入狱”图,即《三现身包龙图断冤》图之后半叶;“袁公锦宁破虏”图,即“赵太祖千里送京娘”图之后半叶,“扭魏忠贤至阜城店”图,即“小夫人金钱赠年少”图之后半叶,表明书坊主具有以图招徕读者的商品意识。孙楷第先生以此书“事亦半为传说,可资考证者殊少。盖野老纪闻,所知不过里巷琐语,托之稗官,兼多附会。至于朝政得失,名臣事迹,耳目不接,固不能知其底蕴”[3],走的也是《阴阳梦》的路子。如说魏忠贤之父久惯打劫,母刁氏跑马走索,弄猴搬戏;年三十父母亡后,镇日花街柳巷,与乐户女儿萧灵群相好,把玉簪送与灵群。及忠贤声势赫奕,崔呈秀乃父事之,升大司马。时萧灵群亦至京城,崔呈秀召灵群伴宿,无意中说出魏忠贤事,灵群遂托呈秀致意。忠贤闻知,微服到崔宅与灵群相见,许封其弟萧惟中以名色官儿等等,都是此书特有的“野老纪闻”。总之,无论是思想意蕴还是艺术技巧,《阴阳梦》、《斥奸书》和《圣烈传》,水准都是较低的。由于“距离”的过分贴近,作者对眼前事变来不及咀嚼反思,导致缺乏深沉的历史感,艺术上也留有粗糙的痕迹。

魏阉系列小说最成熟的佳作当数《梼杌闲评》。《梼杌闲评》一名《明珠缘》,五十回,不题撰人。从多种迹象考察,作者当为李清[4]。李清(1602-1683),南直隶兴化人,字映碧,一字心水,晚号天一居士。天启元年(1621)举人,崇祯四年(1631)进士,历仕崇祯、弘光两朝,历官刑、吏、工科给事中,大理寺丞。明亡,隐居不出。著有《三垣奏疏》、《三垣笔记》、《南渡录》、《女世说》等。从《梼杌闲评》对“奴酋”、“毡裘”的强烈讥刺推定,此书当脱稿于明季。

与同类小说相比,《梼杌闲评》对魏忠贤的身世没有作孤立的叙写,而是将它与黑暗社会诸色相的描绘紧密结合,并以形象的力量表明:阉祸并非个别的偶然事件,它与社会种种弊病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小说的主旨是要揭露魏阉之祸国殃民,却偏偏借其微时的种种坎壈,极写出社会黑暗腐朽的背景,充分显示出作者的匠心。魏母侯一娘是流落江湖的卖艺人,始则受达官贵人的玩弄,继则为强盗所蹂躏,饱尝了人世间的酸辛。王尚书府里叫她陪酒,丈大魏丑驴抗争道:“要陪酒请小娘去,怎么叫我们良家妇人陪酒?”反被王府管家拳打脚踢:“抬举你妻子,也是你的造化,求之不得,反来胡说!”流落京师酒楼卖唱,王吏科掌家要她陪宿,店家道:“如今科道衙门好不势耀厉害,我却不敢违拗他。”侯一娘忍气吞声,为的是“黑夜难防这许多”。即便是魏忠贤本人,幼时曾随其母“带着鬼脸子去求人”,壮年又沿街乞讨,受尽磨难。他亲眼看到,童生倪文焕“胸罗锦绣焕文章”,府考不取,送分子的银子又下了水;一旦拜在鲁太监门下,顿使功名唾手而得;他还亲眼看到,周兵科公子摔死妓女鸳鸯叩,鸨母告到官府,反被差人日日前来需索,“人已死了,还要花钱”;连他当年进宫应选,也要二百文钱才上个名字,用三两银子才能选中,进得宫中,“好差使总被有钱的谋去了”。种种贪赃枉法的现实,读来无不令人怵目惊心。

《梼杌闲评》还强烈提示读者:宦官为患,魏忠贤并非始作俑者。小说刚开始,就着意叙写魏忠贤随钦差程士宏清查矿税之事,为下文魏阉之猖獗,作了富有时代特征的铺垫。程士宏是司礼监掌朝田太监的外甥,“九卿科道官因要交结他母舅,故此与他往来”。田太监死后,程士宏又用一百个金元宝贿赂殷太监,谋得清查矿税的美差。一路狐假虎威,任意施为。据史载,万历二十七年的五天之内,搜括的矿税商税就达二百万两。小说痛斥道:“当路豺狼已不禁,又添虎豹出山林。东南膏血诛求尽,谁把沉冤报九阍?”《梼杌闲评》之写魏阉之祸,不只限于对个人品质的谴责,更将批判锋芒指向封建专制极端强化的产物——厂卫制度。魏忠贤初得皇帝欢心,头一个要求就是掌握东厂,凭恃凌驾于封建法律之上的特种权力,市井无赖的魏忠贤方得残戮忠贤,播乱朝政。扬州知府刘铎题诗吊熊廷弼,魏忠贤诬以“诅咒大臣”,刑部司官明知冤枉,“只因巡捕同镇抚司都把供词做杀了”,只得拟个“律应绞监候秋后处决”,谁知大拂忠贤之意,还叫依律另拟。众司官烦恼道:“拟绞已是冤屈,旨上叫依律另拟,有甚律可依?怎么再重得?”小说还对厂卫的“法外加刑”作了沉痛控诉。魏忠贤拿杨涟、左光斗交锦衣卫严审,摆下的刑具是:“红绣鞋步步直趋死路,琵琶刑声声总写哀音。仙人献果,不死的定是神仙;美女插花,要重生须寻玉帝。”据《明史》卷七十三《刑法志》载:“其最酷者曰琵琶,每上,百骨尽脱,汗如雨下,死而复生,如是者两三次,荼酷之下,何狱不成。”这种对现实的如实描写,彻底打破了一般小说先写世界清平、国泰民安,继写奸佞专权、祸国殃民,最后写清除奸佞、世界复归清平的旧格局。

《梼杌闲评》突破了忠奸斗争的简单模式,表现了对广大民众的关心和同情。书中写官校捉拿杨涟,“出来好生无状,见有司便上坐,过驿站拣马匹,要折夫,索常例,一路上凌虐官府,打骂驿丞,骚扰已极”;魏忠贤巡视口外,竟将猎户五六千人杀死,齐上关来献功,作者愤怒地指控杀良冒功的罪行:“无端生事害良民,赢得功勋诓帝廷。可惜含冤边外骨,年年溅血洒长城!”在“大嚼充饥奸贼脑,横吞解渴谗臣血”的的思想支配下,大胆地倾注对奸佞的切齿痛恨和对百姓深切同情。为此,作者着意塑造了一批为民请命、敢于抗上的清官形象。如扬州知府颜茂暄,闻说内官来诈取钱粮,道:“卑府宁可以命与他,若要扰害百姓,实难从命。”作者甚至虚构了武昌兵备道冯应京策划的声势浩大的民变。据《明史纪事本末》卷三十五《矿税之弊》载:“(万历)二十九年二月……己丑,武昌兵备道冯应京参陈奉十逆大罪,逮至京,下于理,削籍。……三月,武昌民变,逐陈奉。奉列兵杀二人,匿楚府中,命甲骑三百馀,射死数人,伤二十馀人。奉喻月不敢出,众执奉左右六人,投之江。奉自焚其公署门。事闻,谪知府王禹声、知县邹尧弼为民。”武昌民变,本在冯应京被逮之后。冯应京虽曾捕治陈奉爪牙,且抗疏列其十逆大罪,但并未策动民变,倒是因其就逮激起民变时,“应京囚服坐监车,晓以大义,乃稍稍解散”(《明史》卷二百三十七士《冯应京传》),使民变归于平息。《梼杌闲评》大胆地以虚构手法,塑造了冯应京这一民变策划者的高大形象。当他访得程中书(影射陈奉)的罪恶后,即禀报抚院道:“本道却有一法可以治之,俟行过方敢禀闻。”在巧妙地征得抚院的默许后,便取十数面白牌,以朱笔写道:“钦差程士宏凌虐有司,诈害商民,罪恶已极,难以枚举……本道不能使光天化日之下,容此魑魅横行。凡尔商民,可于某日齐赴道辕,伺候本道驱逐。”在冯应京的指挥下,“一声炮响,岸上一面白旗一展,只见江上无数小船望大船边蜂拥而来。……忽又听得一声炮响,岸上江中一齐动手,把五六号大船登时打成齑粉,把程中书捆起送上岸来,馀下人听其随波逐流而去”。冯应京的做法大快人心,连抚院都以为是“鼓大勇以救商民”的盛举,当众官议拟以“程士宏暴虐商民,以致激变,冯参政救护不及”为之开脱时,冯应京却道:“始而不能御虎狼以安百姓,既又饰浮词以欺君,罪不胜诛。只求大人据实立奏,虽粉骨碎身亦所不辞。”只此一语,即把冯应京大智大勇、敢作敢当的品格,突现纸上。

《梼杌闲评》复以酣畅淋漓的笔墨,讴歌了市民的斗争,充满了浓烈的时代气息。作品多次描绘商品经济的繁荣景象,如山东临清,“是个十三省的总路,名曰大码头。商贾辏集,货物骈填,更兼年丰物阜,三十六行经纪,争扮社火,装成故事。更兼诸般买卖都来赶市,真是人山人海,挨挤不开”;又如蓟州,“经纪人家,本无田产积蓄,只靠客人养生,有客人到,便拿客人的钱使用,挪东补西,如米面酒肉杂货等物,都赊来用,至节下还钱”。商品经济的发展,促使了阶级的分化:官宦人家如魏云卿,“寻下几万银子,有几个机房,都有他的资本”;家人之子吴保安暴发后,希图冒主人的籍子赴考,又交结监院里的人代他帮衬,等等。商品经济的联系性,使以手工业者、小贩、商人为主体的市民,产生了共同的经济要求及反映这种要求的道德观念和政治倾向。当封建统治者的倒行逆施损害他们利益时,便会团结起来进行自发的斗争。杨涟被逮,一路的百姓互相传说道:“可怜杨大人为国除奸,遭此横祸!”经过的各村镇市,人人来看忠臣;周顺昌被逮,以颜佩韦、马杰、沈扬、周文元、杨念如五人为首,苏州市民聚集万馀人,为救周吏部,打死校尉,扯碎驾帖,被小说称为“胸中抱负为荆聂,专向人间杀不平”的英雄,说:“百姓一乱,其功不小”,甚至以诗赞曰:“皇天视听在斯民,莫道黔黎下贱身。曾见一城堪复下,果然三户可亡秦。”作者继承施耐庵、罗贯中开创的关心国家兴衰、人民疾苦,同情支持民众正义斗争的传统,提出了所处时代最重大的社会问题,并以艺术手段作出了自己的评价,这种逼视当代现实的精神,表现了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较之施、罗之借古人酒杯,浇自己块垒,无疑是极大的进步。

从历史小说的文体特征着眼,《梼杌闲评》的艺术成就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得心应手地处理虚实关系,实现了故事情节真实性与传奇性的统一,人物形象鲜明性与丰富性的统一。

《梼杌闲评》“总论”有诗曰:“博览群书寻故典,旁搜野史录新闻。”第三十二回有词曰:“目击时艰,叹奸恶真堪泪滴。”表明作者所“录”的,是有关“时艰”的种种“新闻”。作者对史料不仅极为熟悉,于史料的取舍也比较谨慎,正如邓之诚先生所说:“述忠贤乱政,多足与史相参”[5],如所录杨涟疏参魏忠贤二十四罪,从语句简繁与行文口气来看,比《明史》、《明通鉴》、《明史纪事本末》更接近原文。在一些细节上,如魏忠贤生于戊辰(1568),乳名辰生,天启七年(1627)三月晦日是他六十生辰,就是正史所不载的准确纪录。但作者并没有单纯地据史敷陈,而是在史实基础上进行虚构,以使故事贯通,情节生动。如第二十回“魏监门独力撼张差”,叙除夕之夜,入宫未久的魏忠贤打翻持棍闯宫之张差。据《明通鉴》卷七十五载:万历四十三年(1615)“五月己酉酉刻,有不知姓名男子,持枣木梃入慈庆宫门,击伤守门内侍李鉴,至前殿檐下,为内侍韩本用等所执。”则梃击一案,执张差者为韩本用,但并不排斥魏忠贤身与其事、史书讳言的可能;而“独力撼张差”云云,却确是虚构。由于作了这样的虚构,方使魏忠贤骤得擢用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再如杨涟参劾魏忠贤后,《明史·宦官二》载:“疏上,忠贤惧,求解于韩爌。爌不应,遂趣帝前泣诉,且辞东厂,而客氏从旁为剖析,体乾等翼之。帝懵然不辨也,遂温谕留忠贤,而于次日下涟疏,严旨切责。”小说第三十一回“杨副都劾奸解组”却说刘若愚献谋要忠贤泣诉于帝,李永贞反对道:“上前泣诉,纵洗清身子,皇上也必不肯十分处他们。”魏忠贤便把本按住,迳直批道:“杨涟寻端沽誉,凭臆肆谈,是欲屏逐左右,使朕孤立。著内阁拟旨责问。”小说舍去“泣诉”的细节,更鲜明地突现了魏忠贤专横跋扈的性格。

《梼杌闲评》又十分重视“野史”的搜求和采用,大胆地将整个艺术大厦的骨架,设置在虚构的人事因缘的基础之上。据《明史·宦官二》载,熹宗乳媪客氏与忠贤并有宠,“容氏淫而狠,魏心贤不知书,颇强记,残忍阴毒,好谀。帝深信任此两人,两人势益张”。凭着这一点材料,是难以写出有文学意味的情节来的。《梼杌闲评》巧妙地以一颗明珠贯串客魏的兴衰际遇,构成小说的中心环节:客氏之母梦赤蛇衔珠而生印月;魏忠贤之母从强盗窝中逃出,偿还客氏之珠,聘定印月为媳;魏忠贤十数年后贩布蓟州,宿于侯氏布行,客氏已嫁侯氏子,与魏忠贤暗中相通,赠珠作为忆念;忠贤涿州落难,将珠子典于质库;入宫得志以后,客氏向其索要明珠,翰林冯铨因献珠夤缘入相,故又名《明珠缘》。通过还珠、赠珠、当珠、索珠、献珠的虚构故事,既写出魏、客由微贱到发迹的曲折经历及微妙心理变化,展现了社会各侧面的世情色相。总之,《梼杌闲评》得心应手地用“小说”来统摄“时事”,在“小说”的格局中纳容“时事”的丰富内容;既不排斥虚构,也不将虚构作为一二点缀依附于史实之后,而是让虚构居于全书艺术构思的主导地位,以此来支配统摄作品的情节和人物,这是对《水浒传》和《三国志演义》成功创作经验的发展和突破。

第二,充分注意人物形象的内在联系,即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约的辩证关系,从而成功地设计出人物群象所构成的形象体系。

魏阉乱政的史实具有芜杂、散漫的特质,魏忠贤的历史原型与众多人物之间,也缺乏戏剧性的纽带。如果只是据史敷陈,充其量不过如《先拔志始》、《剥复录》一类稗史野记。作者突破史实的束缚,不但塑造出一系列具有个性的人物形象,而且将其构成互相冲突又互相依存的具有紧密内在联系的形象体系。这一“组织世态”的网络结构,既囊括了整个时代的动态变化,又提挈着全书情节的起伏发展,是作者自觉整体构思的产物,是有别于自然状态的艺术美的体现。

据文秉《先拔志始》载,崇祯定逆案时曾云:“忠贤一人耳,苟非外廷逢迎,何遽至此?”魏忠贤所以能猖獗一时,乃“五虎”、“五彪”、“十孩儿”为之羽翼,同恶相济之故。其中如崔呈秀、田尔耕、倪文焕,皆如吴伟业《〈清忠谱〉序》所云“愿为之爪牙,供其走噬,甚至自负阿父养子而不惜”,是阉党中最凶恶的分子。《梼杌闲评》在处理魏阉与其帮凶关系时,虚构了他发迹前与诸人的交往,写出了因命运的升沉荣辱造成的人与人关系的颠倒,通过富于喜剧性场面中的丑与丑的强烈对比,犀利地揭露丑的本质。如崔呈秀原是“蓟州城有名的秀才,当时考居优等,只是有些好行霸道,连知州都与他连手,故此人皆惧他”。彼时的魏忠贤是一个布商,因崔呈秀设局讹诈,代人出面调停,两种性格遂发生了碰撞。就崔呈秀来说,讹诈百十来两银子,不过是他千百件“没有天理的事”当中的一件,但他又是个见机而作的人,固然心狠手辣,也肯乘势下台;魏忠贤则早已洞见他的伎俩,却并不加以戳穿,只是审时度势,令其稍加收敛,适可而止。他此时的作为,虽亦有若干仗义因素,骨子里还是维护了崔呈秀的利益。他的干练机变,竟使崔呈秀忘却地位的悬殊,不觉十分钦敬起来。二人在作恶中互相认识,互相赏识,正是所谓“奸雄合当聚会”。这种对魏、崔微时交往的描写,正为日后崔呈秀拜在魏忠贤门下的行径作了铺垫。且看书中如下的精彩文字:

……忠贤道:“咱昨日想起来,昔日在蓟州时与二哥原是旧交,咱如今怎好占大?咱们还是弟兄称呼罢。”呈秀离坐打一躬道:“爹爹德高望重,今非昔比,如今便是君臣了。”忠贤呵呵大笑道:“好高比,二哥倒说得燥脾,只恐咱没福。全仗哥们扶持。”

崔呈秀的无耻卑鄙,魏忠贤的好受奉承而又故作姿态,一时毕现纸上。今日谄媚之崔呈秀,正是当日跋扈之崔呈秀。唯其如此,他才会心甘情愿充当最阴险的帮凶。这种不仅仅从横的方面、即在同一平面上写魏崔之间的联结,而且从纵的方面、即历史的立体变迁中描写魏崔的联结,实际上已经超出单个人之间的关系而达到了“社会关系”的深度,故更能洞察人世的底蕴,产生意味深长的启示力量。

《梼杌闲评》写田尔耕,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田尔耕是“吮舔痈痔”的无耻之徒,早在峄山村与魏忠贤第一次相遇时,就是一个教唆诱惑他作恶的坏蛋。魏忠贤屡屡失足之后,听从妻子傅如玉“老田是个坏人,他惯干截路短行之事,切不可信他,坏自己之事”的警告,才与他断绝了交往。如果说对崔呈秀还有若干好评(如“极有气概”)的话,对田尔耕的人品则是绝对的否定。就是这个田尔耕,后来因把守哈达门混入奸细要受提问,心中焦惧,拟拜在忠贤门下,受他庇萌。妻子劝道:“你是嫡派大臣,倒去依附太监,岂不被人笑骂?”田尔耕竟道:“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有趣的是,他不像崔呈秀早知魏忠贤是自己的故人,及至拜为义子之后,作品方写道:

……忠贤道:“田大哥一向久违,还喜丰姿如旧,咱倒老了。”尔耕道:“爹爹天日之表,红日方中,孩儿草茅微贱,未尝仰瞻过龙颜,爹爹何云久别?”忠贤笑道:“你做官的人,眼眶大了,认不得咱,咱却还认得你。”尔耕忙跪下道:“儿子委实不知。”忠贤扯起来道:“峄山村相处了半年多,就忘记了?”尔耕呆了半晌道:“是了,当日一见天颜,便知是大贵之相,孩儿眼力也还不差。如今为凤为麟,与前大不相同。”

崔、田二人同属丑类,作者却极有分寸地写出丑的差异性,从而在他们与魏忠贤的联结方式上,显示出各自的独特性来。

丑与丑本应是同气相求的,作者偏偏写出了矛盾和冲突。倪文焕也是魏忠贤微时的相识,缘魏忠贤拜在鲁太监门下,屈身阉竖以求进身。日后做到西城御史,适逢奉圣夫人之子侯国兴的家人在酒店闹事,倪文焕大怒骂道:“你主人不过乳媪之子,尔等敢于如此横暴放肆!”此时此际,倪文焕尚有若干正气在胸;及至惹出大祸,也曾想过:“拼着不做官,怕他怎的!”但由于贪恋官位,最后还是拜在魏忠贤门下,又昧着天良参奏了魏忠贤所恼的无辜正人,以为“投名状”。魏、倪的联络方式,又与崔、田有着明显的差异,通过人物内心的矛盾与冲突,剥开了他龌龊的灵魂。

魏忠贤与李永直、刘若愚的关系,构成另一类型的形象体系。“石林庄三豪聚义”一回,叙魏、李、刘幼时同学,一日游三义庙,刘若愚道:“我想当日刘关张三人在桃园结义,誓同生死,患难不离。后来刘玄德做了皇帝,关张二人皆封为神。我们今日既情投意合,何不学他们也拜为生死弟兄,异日功名富贵,贫贱患难,共同扶持。”然小人之盟,终与“义”了无相涉:李永贞发迹最早,稍稍得意,然因家有恶妇,使落魄之忠贤不能久住;忠贤发迹后,便将刘若愚取来,“哄他吃醉了,也把他阉割了,留于手下办事”。三人沆瀣一气,干尽不义之事。及忠贤败,发往凤阳安置,唯李、刘二人相送,“当年结义始垂髫,今日临歧鬓发凋”,悲凉的气氛中隐寓讥刺之意。

与李、刘关系相比,更为密切、更具有戏剧意味的是与客印月的缠绵悱侧、凄楚感人的因缘。小说写忠贤贩布蓟州的情形,对客印月因嫁了獃物的苦痛,和“为贫所窘,不能尽情”的心理,就有颇为细腻的描摹;对于忠贤的爽利精干而又好色贪财,也有生动的刻画。然此时客氏之纵欲,却是日后猖狂的根由,忠贤之阴狡,亦为日后揽权的前奏。要写的本是两个最大的丑类,却竟写他们原先并不尽丑,甚至竟有若干美的成分,正是一种辩证的美学观念。

美与丑之间,更是相比较而存在,相斗争而发展。作者在最大的丑类的对立面,设置了若干美的人物形象,并使之与魏忠贤的荣辱沉浮息息相关,尤见作者不凡的匠心。魏忠贤这个最不肖的人物,作者偏独出机杼地给他安排了一个大贤大惠的妻子,真是匪夷所思。通过与傅如玉美好性格的冲突,展示了魏忠贤堕落的轨迹,表达出严峻的审美评价。开初,魏忠贤见傅如玉为妖精所劫,想:“这几个男子逼一个女人,定非善类。”一时激烈起来,将妖精射走,救下了傅如玉。及至傅婆子以“女儿虽蒙搭救,但孤男寡女同过一夜,怎分清白”为由,要将女儿嫁与忠贤,忠贤以“我为一时义气救他,难道要你酬谢么”,坚辞不从。坏人并非生来就坏;此时之忠贤,确可以“若有一点邪心,天诛地灭”相自许。但在田尔耕百般怂恿下,见如玉生得端庄,又听说有许多田产,“终是小人心肠,被他惑动了”。婚后夫妇行坐不离,好生恩爱,然二人品性相去甚远,终不免发生冲突。先是魏忠贤欲吞下鲁太监之礼,如玉坚决反对,说:“受人之托,必当忠入之事,……你昧心坏他的事,于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他岂肯轻易饶你?”其后为与田尔耕、刘天佑等人厮混,如玉再三规劝,骂他是“禽兽不成人”,说:“你当初救我时,因见你还有些义气,才嫁你的;原来你是狼心狗肺之徒,也是我有眼无珠,失身匪人。”如玉一身正气,镇住了魏忠贤,使他“一连数十日不敢出门,终日只在庄上看人栽秧”。美与丑的冲突,美的一方一时占了上风。但魏忠贤禀性下流,终究经不住诱惑,还是滑向了丑恶的泥潭。

魏忠贤发迹后,傅如玉不贪羡富贵,郑重叮嘱入京的儿子傅应星“切不陷身匪类,贪不义之富贵”,还不准儿子说出自己来,尤显识见之高。傅应星拜见时,魏忠贤果然问起如玉来,闻说已去世四五年了,垂泪道:“这是咱不才,负她太甚,九泉之下,必恨我的。”美与丑本应是势同冰炭的,而作品竟写魏忠贤依然怀念如玉,追悔不已,说明在美的品格的映衬下,他还能自感形秽,多少反映了美的感情的残留。惟其有这样的残留,就益加见出他的丑恶。傅如玉如此决绝地与作恶的魏忠贤划清界限,然而当魏伏诛之后,却“因悯孽夫积恶深重,虽受阳诛,难逃阴谴,冤仇如积,何时得解”,故发宏誓至愿,尽捐家产,修建无碍道场,超度幽魂,永离苦海,甚至不顾皮肉痛苦,燃指为香。这种既能“谏夫教子,不恋繁华”,又能“发愿解冤,功德无量”的博大胸襟,在那个时代来说,确是难能可贵的,是符合美的标准的。

结发之妻如此,亲生之子,亦由母亲之故,父子相逢,竟不得相认,这同“不来亲者亦来亲”的义子满堂,构成鲜明对照:“堪叹忠贤多不义,一生以此灭天伦”。作品还让傅应星这一亲生之子,同那班“自负阿父养子”的丑类作针锋相对的斗争,在酒席上大骂张体乾道:“我把你这害人媚人的禽兽,你不过在我母舅门下做犬马,才赏你个官做,你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本该打死你这畜牲,为那些无辜人报恨。只是便宜了你,且留你等那些冤魂来追你的狗命,碎剐你的皮肉!”以傅应星的性情,才能骂出这番话来;以傅应星的身分,才敢骂出这番话来。所以,挨骂的张体乾只得忍气吞声,道:“他是太岁头上的土,动也不敢动的。罢了,这也是我平日害人之报,莫怨他,是自取也。”

陈元朗也是作者精心设计的形象体系中的重要角色。当魏忠贤琢州落难,与众花子在泰山庙内抢食时,青年道士陈元朗出于“济人之难,胜似修炼”之心,对他备细照顾。老道士嘲笑道:“等他做了官来报答你!”元朗笑道:“我岂图报才周济他的!《祖师经》上不云,发一怜悯心,周遍婆婆世界?”魏忠贤得意后来泰山庙寻访,陈元朗却远飏他方了。魏忠贤“见昔年光景,宛然在目,想道:‘我当初在此与死为邻,若非陈元朗师父,怎有今日?我今富贵了,到此却不见他,难道他是死了?’睹物伤心,忍不住凄然泪下”,遂于庙旁建陈元朗生祠,拨田二顷以供香火。感恩图报,说明魏忠贤的人性尚未完全泯灭。然而当其将败之际,陈元朗前来以幻景点化他,魏忠贤被幻景中的美景所惑,竟思夺取以为自己的别业。这一点睛之笔,说明魏忠贤丑恶之不可逭,其走上覆亡的结局,乃是逻辑的必然。

《梼杌闲评》用正反两副笔墨,在魏忠贤周围安排了两组形象:一组是丑的,恶的。这班人物,当魏忠贤微贱时,或以势相加,或以污相染,同恶相济,愈加促成了魏忠贤之为恶;魏忠贤发迹之后,亦颇知其之丑,其之恶,有时也会加以鄙夷,不以为然,但还是要依为腹心,纵为爪牙,丑上加丑,恶上加恶,益加猖獗暴戾,终于恶盈诛来,一同覆亡。另一组是美的,善的。当魏忠贤微贱时,或进以良言,或奉以周济,苦心孤诣,然未能阻止魏忠贤之为恶。魏忠贤发迹后,亦深知其之美,其之善,偶尔良心发现,也会引以为咎,但依然一意孤行,拒谏饰非,终于难免可悲的下场。总之,以丑更促成丑,以美反衬丑,或相辅相成,或相克相生,充满了辩证的意趣。

还有一个人物,两类形象的特点似都兼而有之,这就是侯秋鸿。秋鸿是客印月的丫环,是魏、客蓟州时的牵线人物。这位传香窃玉的“红娘”,自身也难免沾染其间,有些行为很难说是美的。但由于她的特殊地位,一向对魏忠贤敢说敢骂,敢于撒泼。魏忠贤擅权乱政,秋鸿头脑比较清醒,竭力劝谏客印月“切不可听老魏啜哄,明日做出坏事来,还要连累娘也不得干净”。尤为难得的是,当魏忠贤权倾山海,荣极古今之时,独有侯秋鸿一人敢于斥责他的倒行逆施,骂他是“从毛厕上过,也要拾块干屎的人”,“终日里只想害人”,“狗血把良心都护住了”。魏忠贤杀死杨涟、左光斗,秋鸿责问道:“人已死了,还不饶他,处处追比,使他家产尽绝,妻离子散,追来入己,是何天理?”冯铨献珠得相,秋鸿又骂道:“那人寻到你,也是有眼无珠;你把这样人点入阁,也是鱼目混珠!”甚至说也要送魏忠贤“到镇抚司五日一比,打断他的狗筋”,忠贤狼狈问道:“咱甚么事伤了你的心,你这等骂我?”秋鸿反驳道:“你怎晓得下毒手弄人的?人骂你就骂不得了,别人的性命是拾了来的么?”在那“敢有歌吟动地哀”的情势下,秋鸿的痛骂冲破了令人窒息的氛围,给作品增添了一股畅快的清风。秋鸿见劝说不行,竟遂辞别而去,“一身不恋繁华境,半世常为散淡仙”;而当客印月诛死之后,又冒死用历年积下的几两银子前来收殓,以报昔日之恩。有诗赞道:“知机不复恋荣华,回首山林日月赊。大厦将倾无可恃,还将巧计返灵车。”

在以魏忠贤为中心的形象体系横向的网络联系中,又显示出魏忠贤形象自身也一个纵向的体系。他不是片面的静止的类型,而是立体的运动的典型。他既是封建社会无端罪恶的见证人和受害者,又是这个社会陶冶培植的孽种和蠹虫。当魏忠贤一旦成为魏忠贤后,小说也没有忘记在揭露他滔天罪恶时,有分寸地表现他性格的复杂性,表现他性格中各个矛盾着的侧面,没有陷入“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的绝对化偏向。这并不是对魏忠贤的粉饰美化,而是从生活出发使之更加真实可信,从而使这个本质上丑的人物,转化为独特性丰富性高度统一的艺术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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